第19章 好运玉露(1 / 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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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楼里也不是只有遗憾。”苏燕卿忽然笑了,眼里的光软得像刚弹好的棉花,轻轻落在阿禾心上。她抬手往灯盏里添了半勺灯油,火苗“滋啦”一声舒展了些,将东墙上的绢画照得更分明了些。那幅画用桐木框装着,边角已有些泛黄发脆,像是被岁月啃噬过,画里的女子穿着件豆绿色的短袄,梳着双丫髻,手里捧着块绷子,眉眼不算顶精致,却透着股庄稼地里长出来的实在劲儿,像颗刚摘的青枣,带着点涩,更多的是脆生生的鲜活。“那个穿绿袄的,叫玉露,是十年前的姑娘。她的故事,倒算得圆满二字。”

阿禾凑近了些,烛火在绢画上投下晃动的光斑,画中玉露的衣角仿佛都在轻轻摆动。苏燕卿放下手中的银针,指尖捻起帕子擦了擦鬓角,慢悠悠地开口:“玉露是河北人,那年她家乡遭了洪灾,据说大水漫过了房梁,黄澄澄的浪头卷着泥沙,把村子里的土坯房像啃饼似的啃得稀烂。她爹把她塞进个桐木盆里,自己抱着房柱没松手,喊着‘露丫头,活着就有盼头’。等水退了,木盆漂到镇上,她手里还攥着半块没泡烂的麦饼,是她娘塞给她的,饼子上还留着牙印,想来是舍不得多吃。”

被人贩子卖到烟雨楼时,玉露才十四,瘦得像根刚抽条的芦苇,脖子上还留着被水浸出的红疹,密密麻麻的,像落了层红疹子。初来乍到时,她总爱缩在戏台后头的阴影里,说话带着浓重的乡音,“俺”“俺”的,尾音拖着点拐,像带着股黄土高原的风。有回唱曲的姑娘故意逗她,让她学城里人的腔调说“烟雨楼”,她憋红了脸,半天挤出句“烟——雨——楼”,三个宇说得磕磕绊绊,惹得满堂哄笑,她就把头埋得更低,手指绞着衣角,指节都泛了白。

“别的姑娘学唱《醉花阴》《西厢记》时,她就蹲在戏台侧面的石阶上绣鞋垫。”苏燕卿的声音里裹着点笑意,指尖无意识地在绢布上划着圈,“她绣的鸳鸯最有意思,翅膀总绣得宽宽大大,像鸭子似的,却偏要在翅膀尖上缀两颗小米粒大的白珠,说是鸳鸯戏水时溅起的水花。有回我问她,鸳鸯哪有这么宽的翅膀?她红着脸说,俺家乡的鸭子都这样,翅膀宽了才游得稳。”

阿禾想象着那样的鸳鸯,忍不住弯了弯嘴角,眼里的白翳似乎又薄了些,能看清苏燕卿鬓边那支银簪的纹路了。

“她的针脚是楼里最密的,”苏燕卿继续说,从妆台抽屉里翻出块叠得整齐的旧帕子,展开来,上面绣着片芦苇荡,针脚细得像蚊足,“别人绣朵牡丹要三天,她得绣五天,说‘针脚稀了不经磨’。有回老鸨嫌她绣得慢,耽误了给客人送帕子,抢过她的绷子就要扔,却被针脚扎了手——原来她连绷子边缘都绣满了细密的回纹,密得能卡住指甲,老鸨气得骂她‘死心眼’,她也不辩解,捡回绷子继续绣,眼泪掉在绢布上,晕开个小小的水痕,她就用金线在水痕周围绣了圈浪花,说这样就看不出来了。”

玉露来的第三个春天,烟雨楼来了个跑船的张老大。那汉子生得五大三粗,肩膀宽得像座桥,站起来比戏台的栏杆还高,手上全是磨出来的老茧,纵横交错的,像块老树皮,指甲缝里总嵌着洗不掉的河泥,黑黢黢的,像是从娘胎里带来的。每次来都不点曲,就点壶最便宜的粗茶,茶梗在水里浮浮沉沉的,他也不在意,搬个小板凳坐在戏台侧面的阴影里,直勾勾地看玉露绣活,眼神里的光比烛火还亮。

“起初姑娘们都笑他,说他是来看稀奇的,把个绣活的丫头当宝贝。”苏燕卿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口,茶渍在唇上留下淡淡的黄,“可他每次来都不闲着,要么帮着伙夫劈柴,劈得柴块大小匀匀实实的,码在灶房门口像座小山;要么替跑堂的擦桌子,用粗布蘸着碱水擦,连桌缝里的油渍都擦得干干净净;看见玉露的绣绷子歪了,就悄悄伸手扶一把,指尖刚碰着绷子边缘,像被烫着似的缩回去,脸涨得通红,比庙里的关公还红。” ↑返回顶部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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