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1章 滩涂(1 / 5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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铜锅底的糖霜凝成一块琥珀色的疤,被月光一照,亮的似乎可以照亮万物,

而莲花蹲在井台边,拿指甲去抠,抠下一星半点,放进嘴里,甜里裹着苦,苦里又泛腥——是铁锈味,也是人血味,

忽然想起阿雅白天说的那句“明日去滩涂”,心里便似被这糖霜划了一道,渗出一点湿冷的怯。

交州城外三十里滩涂,潮来时淹到脚踝,潮退时露出白骨,她和阿雅要在那里种第一株草,草能不能活,心中其实也没底,可若连一株草都不敢种,往后又怎么敢种人心?

阿雅在廊下晾衣,白袍被夜风鼓起,像一瓣迟开的木槿,这时候低头咬断线头,牙齿在月色里一闪,袍角原有一大块血迹,洗到第三遍时仍泛淡红,于是便用野薄荷汁去搓,搓得指节发白,才算掩住,血迹虽可以掩,但杀过人的记忆却掩不住。

她深深记得那人的眼珠最后颤了一下,像被风吹灭的灯芯,

而灯芯灭了,却留下一缕烟,此刻正缠在自己的嗓子里,每一口呼吸都带着焦苦,侧耳听屋里动静——残兵们鼾声如雷,鼾声里夹着一两声含糊的“娘”。

阿雅把剩下的薄荷塞进自己袖口,凉气顺着腕子往上爬,爬到肩头,与白日里莲花扣住自己手腕的滚烫恰好抵在一处,一冷一热,竟成此刻仅存的踏实。

就在桂树后,璐璐大姐静静地独坐着,昆仑镜横在膝上,镜面朝下,映不出人,只映出她自己的绣花鞋尖,

鞋尖上沾了艾草灰,灰里埋着半片桂花,拿指尖去拨,拨得花瓣碎成金粉,簌簌落在镜背上。

镜背的铜绿被月光洗出暗纹,忽然轻声念:“合肥、寿春、交州……”每念一处,便拿指甲在铜绿上划一道。

当划到“交州”时,指下一顿——再往前,便是海,便是她再也回不去的记忆,想起镜子里散了的三个魂,突然鼻尖一酸,又怕哭出声惊动旁人,只得咬牙忍住。

泪是忍回去了,却有一滴血从唇角渗出——原是方才咬得太狠,把下唇咬破了,血珠落在镜背,恰好覆在“交州”二字上,像一枚小小的朱砂印,怔怔看着,忽觉这印子比任何符咒都重:印在此处,便再也抹不去了。

灶间里,夏夏把晒干的艾草捆成小把,一把一把往灶膛里塞,火舌卷上来,舔得她额发微焦,抬手去撩,这时候只是撩下一缕烧卷的刘海,一股焦糊味直冲脑门,

她自然皱了皱眉,心里骂自己笨,骂完又笑——笑自己竟还有闲心管一缕头发,想起白天那十七个残兵,想起他们喝姜汤时喉结滚动的模样,当第十七个人喝到最后一口时,手抖得泼了半碗,泼在她鞋面上,烫出一块红印,

这时候,忽然起身,从缸底摸出一把藏了半年的干辣椒,咔嚓咔嚓掰成段,扔进锅里——明日去滩涂,风大,得给他们熬一锅辣汤,辣到流泪,辣到把心里的灰都冲出来,锅里的水煮开了,辣椒上下翻滚,直接把她的脸烤得通红。

后院角落,破天劈完最后一扇樟木门,斧头一扔,坐在地上喘气,

一束美丽的月光照着他赤裸的背,背上的汗像一层薄薄的银箔,抬手抹汗,抹到一道旧疤,那是三年前守合肥时,被曹军将领的刀划的,刀疤虽早已愈合,但偶尔会隐隐作痛,

想起那日城破,自己背着主将的尸首跑了三里地,跑到力竭,跑到双膝跪地,最后把尸首埋在一株野槐下,埋完抬头,看见槐叶上全是血,风一吹,血叶纷纷,忽然觉得今日劈的这门板像极了那日的槐木,木纹里似乎也藏着血,只是劈到最后一斧时,手随即一偏,劈下一小块木心,木心断面渗出淡黄的树脂,把那小块木心攥在手心,树脂黏在掌纹里,黏得他心慌。

明日要去滩涂,他得给那株草打桩——用这樟木打桩,桩上刻“活”字,刻得深些,好叫风拔不走,潮冲不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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